萨拉米斯岛城堡遗址
2018年,从秋到冬,我在陕西省凤翔县豆腐村的秦朝雍城建筑遗址度过了第一段田野考古的实习生活。这个夏天,为了体验中西方考古工地的差异,同时也为了弥补大三因为实习无法出国交换的遗憾,我申请了学校与希腊约阿尼纳大学(University of Ioannina)的合作项目,在希腊雅典外岛萨拉米斯岛上的迈锡尼晚期的城堡遗址——Kanakia Acropolis进行为期三周的考古发掘项目。
萨拉米斯岛(Salamis Island)在雅典半岛的西部,从雅典比雷埃夫斯(Piraeus)港口出发,大约十五分钟就能抵达。从住的地方到工地,又是一段迂回曲折的40分钟山路。我们的领队是年近花甲的Mr. Lolos,随行的还有助理教授Christina和热情好客的当地志愿者Anna。我们每天清早七点坐车翻山越岭抵达工地附近,还得走上一段十五分钟的山路方才抵达工地。山路虽然曲折,但由于古希腊城堡为了便于防卫放哨,都建于高地悬崖上,所以一路上都是无敌大海景。来自约阿尼纳大学考古系的同学Efi、Vivian和Elizabeth边走边唱起了希腊民谣,有一搭没一搭地合声听着也蛮惬意的。Anna为我们准备了新鲜的大红番茄和希腊传统奶酪FetaCheese作为午餐法棍佐料,再泡上一杯Frappe,可谓美哉!
作为约阿尼纳大学的考古培训基地,Mr. Lolos已经连续几年在这片工地进行发掘,Kanakia城堡的主体已经发掘完毕,目前在清理的是城堡周围的建筑遗址。这里是公元前1300年至1200年间的遗址,当时处于强盛的迈锡尼文化统治之下,发展进程大约处在爱琴海文明铜器时期晚期。后来这座城堡遭到外敌洗劫,走廊上留下了不少枯骨和散落的陶器碎片,有的门道也被堆砌起来,彷佛是要阻断敌人的进攻,但他们仍旧没有逃离悲惨的命运。这座悬崖上的城堡就这样被废弃了。一千年后的古典希腊时期(公元前6世纪到4世纪),这片土地再次迎来了繁盛,与雅典等各大城市有密切的海港贸易,当地的祭祀活动也很活跃,城堡还设置了放 哨的门楼和城防。
在发掘的过程中,我对不一样的学术体系之下的发掘制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与中国遗址普遍难以保存的夯土建筑不一样,希腊的遗址大多都是石构建筑,整体的轮廓比较明显。让我比较介意的是他们的发掘方式太执着于寻找基础石,过程中会把一部分质地特别坚实,明显是人工夯制的土层一并去掉。基于我以往受过的训练,夯土层也是人类活动痕迹的产物,有很大可能包含一些值得注意的信息,不应该如此“随便”地被挖掉。但是,经过三周的实践后,我明白了在希腊考古工作的语境下,他们对于这片工地最主要的考量是搞清楚建筑的分布情况空间的分割以及用途。因此,挖掘的主要目的是判断该墙体为落石或是原始墙面,进一步描绘出建筑的平面图。这是垂直发掘的模式,基本上只要基础石(底层的石头)的底部显露出来,并确认建筑内各个空间的墙壁分界就可以了;而中国考古学大多采用水平发掘的方式,因为历史时期的建筑基本都是夯土建筑和木构建筑,在气候、环境等自然因素下无法长久保存,必须采取更为细腻的逐层发掘,才能观察到每个时代的叠压、打破关系。
在实际操作流程中,我觉得最值得借鉴的是欧洲考古发掘体系中对于土壤颜色的标准化认定。一旦开始发掘新的文化层,我们就会拿着一个Munsell颜色表进行对比,进而对城堡四周不同地区却有着相同颜色的土层进行一个统一的分析:因为它们应为同一个时代的土层。在中国,大多数时候凭借的是经验和直觉对颜色进行一个粗浅的辨认。实际上是每个人对自己负责的一方土地的主观认识,若不能与旁边的工友对统一起来,那么要宏观地对整个遗址进行梳理就会比较困难。另外,在中国我们是每个同学负责一个探方的发掘实习,以便于成绩的评定和责任感的提升,但却少了互相矫正细节的过程。在希腊,老师在发掘时将大家分成以3人为单位小组,集中处理一个探方。这样依次发掘的方式虽然耗时,但能观察得到的细枝末节也变多了,既可保证发掘的准确性,也可培养学生的合作意识。
除了正经的发掘,Mr. Lolos还带我们游遍了萨拉米斯岛上各个时期的遗址遗迹。令我最印象深刻的是欧里庇得斯洞穴遗址(Cave of Euripides)。这是一个入口处极其狭窄且隐秘的天然岩洞,入内需要经过长达400米的半爬半屈才能抵达最深处开阔的空间。根据洞穴内出土女神像(female figurines)、投射物(projectile points)等,可以可断定早在新石器末期(5300-4.300 B.C.),洞穴就有人类活动了,而且当时是作为当地的宗教祭祀地点和武器装备库来使用的;自青铜时代晚期(1400-1300B.C.)伊始,此洞穴又成为当地上层居民的埋藏区。自公元前5世纪起,洞穴则成为欧里庇得斯(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的纪念地,遗物以刻有首字母E的黑釉陶罐最具代表性。这无疑是确定遗址性质的最重要的证据之一。与希俄斯岛(the islands of Chios)的荷马(Homer)纪念性遗址和希腊最早的抒情诗人阿尔基罗库斯(Archilochus)帕罗斯岛纪念性遗址(the island of Paros)相似,这也是一处较为典型的英雄纪念性遗址(hero-cult heritage)。洞穴下方狄厄尼索斯神庙的营建(Sanctuary of Dionysus)标志着对狄厄尼索斯(Dionysos,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也是戏剧之神)的祭祀活动攀至顶峰。这一纪念性活动从公元前三世纪的希腊化时期(Hellenistic period)至公园三世纪罗马帝国时 期(Roman Imperial period)。古罗马时期,许多罗马人将这里当成旅游胜地,前来观赏游玩,并且在洞穴内留下了“到此一游”的字迹。Mr. Lolos非常有诗意,当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抵达洞穴内的开阔空间,他突然“啪”地一声关掉了手电筒。“感受诗人的孤独吧,女孩们。”他这样说道。四周陷入了无止尽的黑暗中,轻微的喘息声和心跳声顿时放大了好多倍。那是一次神奇的体验,即使你睁大了眼睛用力去看,在与外界光源完全隔离的洞穴内却什么都没有,好像所有的人世间的思念、牵挂和情绪都能被包容、消化,甚至消失。“无”,这一个在中国哲学课上被老师无数次提及的概念突然形象了起来。那是一种舒服的虚无感,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非常轻松。走出洞穴时,我觉得外头的光特别刺眼难受。原来这里之所以成为诗人的虫洞,是有原因的。经历了极致的黑暗才能体会最深刻的孤独感,这也是所有文学创作的源头吧。这次发掘像是一场深入体验式的旅行,主要是人、食物、环境都带着一股自在的意味。下工了就跳进海里游一会儿泳消消暑,起来了再慢悠悠喝杯咖啡,晚上继续工作。这样慢节奏的发掘环境少了中国式的高效率,但也体现了欧洲考古学派的研究的细致程度。整体来说,这次希腊发掘项目是一个获益良多的对比学习,也是一次心灵的滋养和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