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了,友人邀约到乌鲁音去吃卤面,我总会莫名地犹豫一下。我没有不去的理由,这是隐藏在我心底有“近乡情却”的惶恐,说到底不容易叫人理解的复杂情绪。
从小到大,祖父只要说起“新古毛”,声音颤抖哽塞。我当时不明白,也不敢问。后来的后来,我知道的故事多了,原来跟随祖父南来的哥哥,即我伯公魂遭歼灭新古毛,祖父当天有事外出没留在农地里的宿舍因此逃过一劫。可是除了伯公,其他22位高州老乡长眠在乌鲁音,至今冤魂不散。一想到这里,恐怕对不起美味卤面,于是硬找理由多番推搪,迟迟不敢动身走一趟这老祖宗们的断魂之乡。
今天无意再翻出旧作《历史站在真相那边——读〈越洋控诉——峇冬加里屠杀惨案〉》,再次让我想起乌雪区的新古毛、乌鲁音和峇冬加里这三个新村,过去浑浑噩噩总分不清的几个地名,原来是着血染一般的沙场。拙作曾经如此写道:
“……从祖母到父亲,口口相传一则家族史——‘新古毛杀人事件’,说得心有余悸。只是少时不知新古毛在何地,更不知道新古毛在何地,更不知道此事何以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魂梦萦绕。多年以后,父亲再说故事;幸好你祖父当年……。”
这么巧,难得的因缘,认识了年迈72岁的陈观添老乡。陈观添是现任“追讨英军屠杀罪行工委会”主席,跟我同是高州人。那一晚,我先是通过电话一端听他叙述,所谓“新古毛杀人事件”,其实就是“峇冬加里屠杀惨案”,发生在1948年12月12日,英军在峇冬加里的双溪里莫园丘枪杀24名华裔胶工的事件,英军将24人分5批射杀当场毙命,唯独张洪成一人晕倒而逃过死劫。
他说:“12位死者超过50岁,包括一位70岁的老人家。24位死者当中,我们的高州同乡有22人,还有一位广西人和一位福建人,这位福建人名叫林天水,又名林九,是工头,他死的很惨,头被英军割下来,抛到河里……。”
“枪杀事件发生后约一星期,黄天来的父亲和另一工友被园丘公司负责人委派进入园丘惨案地点收尸,当年只有8岁的黄天来随行。他亲眼见到24副尸体经已腐烂生虫发臭,用锌板把死尸一一抬上罗厘,载出园丘,然后再由家属认领安葬。4名死者没人认领,只好合埋在一块,过后才知道林九葬在福建义山,余者都埋葬在广东义山。死者都是乌鲁音村民,都埋葬在乌鲁音的义山。”
我与陈观添虽是新交,却有同一悲恨的话题,又是高州同乡,又谈起回乡的经历。我们都是冤死者的后人,受害者陈基是他的堂伯,受害者伍光是我的祖父伍文的哥哥。英军杀人当天,我祖父刚好回万挠探望当时年少的父亲,才逃过一劫。后来,乌鲁音的高州人不少迁居梳邦新村,务农为生。我也在这里出世和长大,梳邦新村伴着我的童年。
待我懂事以后,新古毛杀人事件成了大人口中的忌讳。梳邦人尤其避而不谈。
再读2013年这篇旧作,文章开头写道:“历史真相应该如何被表述?后人又该如何还原历史的真相?”心里不免哆嗦,含冤待雪何时了?工委会在前年说了“英国政府仍欠我们道歉和赔偿”,还会有下文吗?我想昔日每个受害家族心中早有答案。
那次电联之后,非常想见在乌鲁音土生土长的陈观添老乡,若不是今日行管令还在,我决定去乌鲁音的永兴小卖店,尝尝他的点心小吃,听他再诉说惨案的新进展,我想我已积累足够的勇气前去吃一顿乌鲁音最好吃的卤面。其实啊,口上说的是卤面,无非是千万盼想走访一次当年枪杀案发地点,听说当年英国人的树胶园已售卖改种油棕,到了1990年代初,林梧桐的一女儿买下油棕园,三百依吉的地段大半用来发展,分段出售,如今已成了搁置发展计划,一小片的油棕芭还在。
从未曾见面的伯公伍光,确确实实是血浓于水的血肉相连。岁月无情,枪口更无情,回首这一段家族史,第一次,我感觉到同姓同籍贯的这名罹难者原来跟我如此靠近,我身上流着的祖辈的血,而倘若他在,他便是我的伯公。伯公跟祖父同时离乡背井,漂洋过海下南洋,和其他高州同乡住在当时英属管辖的峇冬加里耕地务农。他们赤手空拳开山恳荒,带着极卑微的心愿找寻生计,日夜思之,无非期盼那天衣锦返回唐山。不幸的是,壮志未酬身先死。1948年,英军在马来亚实施紧急状态,积极展开剿共行动。同年12月12日,在雪兰莪州峇冬加里邻近乌鲁音的一个村落,英军向手无寸铁的男村民背后乱枪扫射,以致他们身首异处,无人生还。据当时年仅17岁的成年证人谭容叙述:
“我看见20至30名英军,陆续把23名男胶工从另外一间宿舍赶下楼,然后分成5批,一些站在河边,一些则在胶园。随着罗里离开胶园,身后响起一阵阵如马拉松般没完没了的枪声与尖叫声,我转身看,是一具具跌入河里的尸体……被逼坐上罗里的妇孺,在罗里经过河边时,只能遥望回头,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父亲和亲人被英军从背后枪毙。同时间,英军再放火烧男胶工宿舍,我们在罗里上,看的一清二楚。”(谭容不幸于2010年4月2日病逝)
读了《越洋控诉一峇冬加里屠杀惨案》,让我更深一层地认识这段历史,也让我敬佩作者郭仁德郭义民父子,如此尽心尽力为罹难者翻案申冤和讨回公道,组织罹难者家属极力争取道歉和赔偿。
2008年1月,《追讨英军屠杀罪行工委会正式成立,郭仁德被选为主席,陈观添任署理。此后,工委会义无反顾地争取华社的广泛支持,并向英政府据理力争讨取公道,包括采取法律途径,讨伐英政府。总之,此沉冤半个世纪的惨案已在国际传开,揭露了当年英殖民统治者与英军的残暴罪行。
郭仁德于2010年不幸逝世,陈观添接任工委会主席要职,郭义民律师继承先父遗志,挑起大梁为这项工作尽力,尤其是通过法律途径,负起首要角色。经历十载的法律途径,从英国法院到欧洲人权法庭,相关判决对罹难者家属而言,还是让人倦怠泄气。
总之,英国政府要不是极力掩盖真相,就是采取行动阻碍真相被揭穿。我国警方一度对此案开展调查,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如今任何人重提,难免这么一问:当年涉及的数名英军皆已坦然告知,可为何此案久久不作判决?
无语问苍天。那又何必再问。
《峇冬加里大屠杀揭密》一书(中文译本,2009年6月出版)或可找到一丝欣慰。此书由英国的伊恩·沃德(lan Ward)与诺玛·米拉佛洛尔(Norma Miraflor)夫妇合著,相对深入和客观地揭露当年英军在马来亚的历史罪行。书中也转载了在本地英文报《马来亚论坛》(Malayan Tribune)于1949年1月4日的一则评论要点,即枪击案后的两周狠批殖民地当局处理大屠杀的手法。该评论刊于封面正中,承接后页,颇为突出。书封底留言,字字血泪:
根据本书所呈现的证据,我们不禁要问:英国当局还能隐瞒真相、无视历史记录和拖欠死难者的生还家属一个公道多久?
掩卷低吟,魂兮归来。此时此刻,我愿意彻彻底底走一趟乌鲁音……